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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個男人總是在同一個時候到來。
當日頭偏西,晚風將起,暮色正美的時候。
他不再蓬頭垢面,不再衣衫襤褸,總是一襲筆挺的新裝。
總是替我帶來一些鮮花,挑出最美的一朵,為我簪上。
然後,牽著我的手,在桃樹下,輕輕地吻我。

我還記得,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。
他彷彿被人追殺,渾身血污地倒在我家門前的小徑上。
我害怕地想要逃開,卻被他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抓住了腳踝而動彈不得。
他的嘴一張一闔,傾吐著什麼,可惜我聽不見。
但是,我卻清楚地看見他那雙奮力求生的雙眸。
是那樣地堅定,撼動了我的心,使我的身體背叛了我的理智。

我救了他。

從此,他總是在這個時候為我帶來繽紛而香郁的花朵。
我們墜入了愛河。

但我從來不知道他是誰,來自何方,叫做什麼名字?
也許他曾說過,但我聽不見。

因為,我是名失聰者。

我出生在一個農家。
靠著上蒼庇佑,幾年的豐收使我們家略有積蓄。
也因此,我並沒有像其他姊姊們一樣,甫初生便被迫返回另一個世界。
也或許是姊姊們的犧牲,爹娘格外地疼我,哥哥們也把我當成手中的寶。
我的小小世界是美好的。
然而,該說是好景不常嗎?
五歲那年,我罹患高燒,整整三天三夜,藥石网醫。
當我燒退,再度醒轉,面對的已然是一個完全靜寂的世界。

爹娘為我的未來討論了好幾日夜。
最終,他們沒有放棄我。
他們請來了村裡的西席,教授我和哥哥們識字,為的是能和我溝通。
那幾乎掏空了爹娘所有的積蓄。
所幸,大哥很爭氣,藉著識字,到鎮上謀了份管事的工作,先撐下了家計。
二哥很努力,在西席指導下,他考場連捷,終到了南方的一個小縣做縣令。
三哥學著做生意,在縣內也小有所成。
全家稱我為福星,因為我帶來了一番新的生活。

綾羅綢緞,金銀瑪瑙是不可能樣樣都有,但不愁吃穿倒是真。
而我身邊也開始有了丫鬟可以使喚。
爹娘不再耕種,而開始和其他富人交際應酬,一個勁兒地要我四哥像其他哥哥一樣有出息。
祖宅及田地都荒廢了,因為哥哥們合力在縣裡買了間更大的房子。
我卻獨鍾祖宅。

因為那有我幼年的回憶。

他們不懂。

因為失聰的不是他們。

大哥知道我喜歡祖宅,替我將祖宅維持著,讓我可以常常來小住。
但他也不懂,為何我對縣裡又新又大的房子不喜歡,反愛窩在這破舊的小屋子裡。
我也從沒告訴過任何人我喜歡祖宅的理由。

然後,我遇見了那個男人。

他是那樣抱持著敵意的人,一醒來就揪緊了我的衣襟,掐住我的頸項,叫我喘不過氣來。
我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能讓他懂得我的意思,才能替他換藥、餵藥。
而當我步出房門,右手不禁撫上領口,微微地發顫。
他是那樣一個可怕的人。

然而,當我因為照顧他而睡倒於房內桌上,醒來後,發現不知何時已然披於肩上的披風,和桌上一張寫著歉語的字條時。
我不禁微微地笑了。
這個男人,也許沒有外表上那麼恐怖。

我想我是對的。
他總愛揪著我念上一大串話,雖然我聽不見,卻能瞭解他的關心。
只是,他未免有些傻,總是忘了我是聽不見的。
可是,為什麼我卻覺得就算聽不見,我也能懂他的意思呢?
我以為,那代表著我們的心意相通。
這個想法,讓我的心裡格外地甜。

阿默常常在接近向晚的時候來到祖宅,與我相會。
也許是初一,或者是初七、初九、十六…都不一定。
但當晴天的時候,我總是可以等到他。
因此,我格外地期待晴天。

他傷癒要離開之際,問了我的名字。
我回答他:「香華。」
那是因我我出生的時候,正是村裡的桃花開得最香最美的時節。
本來是叫做「香花」的,識字後,大哥嫌它俗氣,便替我改了名。
從此,我名為香華。
而阿默,只是喃喃反覆吟誦,而後,總替我帶來各式不同的紛紅。

偶爾,我們也有沒遇著的時候。
但我總會在屋前門邊,發現漾水的鮮花。
我就知道,阿默來過了。
而我若沒等到阿默,我便會在門邊放上一隻用芒草編織的小昆蟲。
我知道,他懂得,那是我的記號。

我以為我們的戀情終能開花結果。
這樣的期待雖在阿默一再的支吾中反覆落空,卻不曾死滅。
直到那天,另一個男人出現為止,亦同。
另一個男人,他的體格像牛般健壯,面上卻刻劃著幾道令人生懼的大疤。
他告訴我,阿默傷重,正在生死關頭徘徊,要我前去看阿默最後一面。
因為阿默,即使渾身早已因傷口而高燒不退,神智不清,卻一直喃喃喚著我的名。
我心慌意亂,完全忘了對眼前男子的驚疑便跟他而去。
我來到了一座山寨。

或許該說是一處賊窩比較直截了當,因為裡頭的人一眼看過去,便知道幹的都是白刀子進,紅刀子出的勾當。
但那時我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,我腦中只惦記著阿默的事。
我看到了渾身纏滿了紗布帶,在床上輾轉痛苦的模樣的阿默。
心裡恨不得能代他受這些活罪,恨極了害他受苦的人。
但當下,我只能緊握著阿默的手,祈禱上蒼能伸出援手,祈禱陰間的鬼司不要來將阿默帶走。
或許上蒼聽見我的懇求,或許我真的能為他人帶來幾分好運。
阿默活下來了。

但他清醒後,見到我的那一刻,卻像彷彿見到鬼怪似地把我推開,要我出去。
我不懂,只知道我的心好疼,為什麼要這樣待我?
阿默不停地說著什麼,但他又忘了,我聽不見啊!
這時,帶我來的男子,手裡揮著筆墨書寫,而後遞與我。
我見了內容,見了阿默的神情,思及過去的種種,我好像懂了。
「我不會討厭你,因為無論你是誰,你都是我的阿默。」
當阿默明白我的意思時,他睜大著眼睛不敢相信,而我只能以微笑表示我的決心。
而後,堅定地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。

我終於知道了阿默的名姓,不過我依舊以阿默稱呼他。
也知道這個山寨,是一群逃避朝廷追緝的綠林好漢所建。
話雖這麼說,不代表我分不清他們曾經做過什麼轟轟烈烈的事業。
只是,因為阿默,所以我不顧其他。
只要是阿默在的地方,就算是地獄,我也會跟去。

因為這世界上,只有阿默瞭解,我為何獨鍾祖宅。
只有阿默,懂得我的心,懂得我心底最渴望的,不過是一份真心的對待。
不是說我的爹娘哥哥們不愛我,只是,我想要的不是物質上的富足,而只是希望,能夠再像小時候那般,偶爾把我抱在膝上,偶爾摸摸我的頭,那就足夠了。
我要求的不多,卻沒有人肯為我駐足。
因為大家都太忙了。
忙著管理下人,忙著整治縣政,忙著生意買賣,忙著讀書用功,忙著周旋於富戶之間。
我不怨他們。
真的,我並不怨。

只是,心裡頭某個角落卻因此一直懸空。

阿默的出現把這空白給填了滿。

此時此刻,我是多麼地感謝上蒼啊!
在阿默也將我緊緊回抱的這個時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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