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,不停地下。 像是要把世上一切的污穢都掩蓋住似的。 大地靜得如亙古的長夜。 縱然我現在是聽的見的,卻聽不見任何聲息,在這深夜的雪地裡。 我從沒想過自己竟也搆得上美人二字。 因為眾人只要聽說我既不能聽見東西,也不會說話,便先畏退三分了。 哪裡會有什麼婆家找上門。 所以我並不曾替自己選了阿默而有太多擔心。 我以為大家是疼愛我的,縱然他們不能懂我,也該懂得阿默是會好好待我的人。 我錯了。 我錯得既徹底又離譜。 爹娘囿於門戶之見,拒絕將我許配給阿默。 我堅決地表達我的意見,他們似有所動搖,畢竟,能要一個既聾又啞的妻子的男人有多少? 未料,在一次落水後,吐出了水,也彷彿將長年盤據我耳裡的魔物給趨了走。 我,又回到那個喧鬧有聲的世界裡。 爹娘態度於是驟變。 尤其在我的容貌教偶然路經此地,救了落水的我,因而見過我的權貴子弟迷戀上了後,我的生活再也沒有辦法安寧。 「小姐,天很冷,關窗吧!」丫鬟如月勸道。 她是跟了我多年的丫鬟,如今也要跟我一起陪嫁到王爺府裡。 是的,陪嫁。 因為我就要嫁到王府裡了,從此再也見不到阿默。 我掐緊了手裡僅有的一枚約戒,那是我和阿默一次逛市集時買下的。 成雙成對,我們約定要相守到白頭。 可如今,我卻荒謬地位於這將要嫁至京城的嫁娶隊伍中,帶著沈重的鳳冠,虛偽的華服。 因為哥哥們拿阿默的未來或安危威脅我嗎? 怎麼可能,阿默他們那票弟兄是何許人物,真不得已,我就只好和阿默遠走高飛,雖然對不起爹娘,但他們卻是拿我無奈何的。 我今身處此地,只為了阿默。 因為是他,我才肯答應下嫁。 因為我所下嫁的對象,他的父親正是阿默他們的仇人。 阿默他們打算混在我的嫁娶行列中,伺機而動。 所以我必須嫁。 很傻,我知道。 我向如月示意我要休憩,如月便替我鋪好床被,拉上簾幔,輕聲退出房外。 而後,被雪地反射得亮白的窗前出現了人影。 是阿默。 「還好嗎?」 「沒什麼不好。」如果你是指舟車勞頓的話。 由於我並非天生失聰,所以在復聰之後,很快地便又能以話語與人溝通,只要不是太過困難的語句。 我和阿默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,像以前一樣。 也或許和以前有些不同了。 雪景很美,人物依舊,心卻再也溫暖不起來。 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呢?一定是錯覺吧!我讓自己輕輕倚在阿默身上,感受著他熟悉的心跳。 阿默的手也輕輕地環著我的腰際,體溫讓我們彼此有了溫暖的來源。 「阿默,你為什麼要報仇?」那個救了我的小王爺的父親做了什麼嗎? 「他不是個好人,他...我不知道該不該讓你知道這些...那個王爺,他表面上是個盡忠報國的好臣子。私底下卻有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...我的家...我的爹娘...便是他為了掩蓋他的過去的罪行的犧牲品。」 「你要殺了那個王爺嗎?」 「嗯...不!我要殺了他們全家,血債血償!一個也別想逃!」阿默突然激動起來,我想他是想起了他死去的家人。 「誰欠的債,就由誰還。莫要牽扯到無辜的人啊!難不成你連他們家,也許剛新聘幾天的丫鬟僕人衛兵都要殺嗎?」 「這...誰...誰擋我就殺誰!」 我輕嘆:「那麼,如果他們沒擋到你,盡可能就別殺他們了,好嗎?」我想,我大概也只能勸到這地步而已。 「嗯...」阿默沈思,而後點頭允諾。 嫁娶隊伍到達京城,已是殘雪將淨,東風拂起的時候了。 一路上,小王爺對我噓寒問暖,關切異常。 他是個好人,只可惜不知道他娶進的,會是個帶給他們家禍害的新娘。 「再一會兒就到了。」他回頭對我笑著。 在午後的陽光下,他的笑容格外地燦爛,光照射在他身上,反射出一身的英挺之氣,那是貴族的氣息。 而我是將入候門的平民之女。思及此,我不禁冷笑。 如果我不願嫁,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人會如何做呢?強逼嗎? 「香華。我...」他喚我名,囁嚅後道:「我知道,你在故鄉,已有喜歡的男子,並且論及婚嫁...是我不好...但...但我保證我一定會對你比他好!我這一生,將不娶其他妻妾。專心待你。」 他的神情是那般認真,那樣信誓旦旦,我忍不住,給了他一個淺笑。 為什麼為想笑?是獎勵?是冷笑?是感動?還是什麼其他?我不清楚。 但他見了我的笑容,卻高興得像要飛上天似地,要不是現下坐在馬車中,我想他一定會將我抱起來打圈圈。 我想,我是有點可憐這個男人的。 大婚安排在三天後,為的是連月奔波的我,能有休憩的機會。 這三天內,我不知道阿默去做了什麼部署。 我只知道,王妃娘娘對我關心備至,呵護無微不到,探問之下,才知王妃竟也是同我一般是平民出身的女子,心下忍不住對王妃又多生了幾分好感。 王爺威武寡言,下人們俱又敬又怕,卻獨獨面對王妃時,別是一番鐵漢柔情。 令我見著,也不禁有幾分欣羨。 小王爺見狀,祇是輕輕挽起我的手,彷彿在保證著未來。 他不知道,我們是不會有未來的。 我可憐他,所以也微微地反握了下。 他溢於言表的喜悅教我不由得產生幾分罪愧疚。 大婚之日,一切就像設好的圈套,等著王府的人一個個往下跳。 無名的火焰分散了賓客,僕役忙著搶救滅火,突然,開始有血味及慘叫發生。 我知道,阿默他們開始行動了。 我想去找阿默。 但身邊一直保護我的小王爺卻令我猶疑了。 因為我明白,若讓阿默見到他,就算他不是王爺的兒子,阿默也會因為他碰了我而殺了他。 他是個好人,我不想要他死。 「你快走吧!走得越遠越好!」我拉開了他的手,道。 他仍執意要拉住我,我無奈於他的驢與...對我的用心,再一次推開他道:「這一切...都與我及我的那名情人有關,是我們策劃的,你的爹親,是阿默的仇人,他害死了阿默全家,所以阿默要報仇,他們的兄弟也要報仇,我幫他,但我不想你死。阿默必定會殺你,你快走!快走啊!」望著他驚愕的神情,我真的有些不忍。 「那爹...娘...」他喃喃,臉色漸是蒼白。 老實說,此刻就算他拔劍對我,我也不會有意外,畢竟我可能將成為害死他爹娘的兇手。 而在我們交談猶疑之際,火舌早已竄燒至身後的屋樑而不自覺。碩大的樑柱因底基為火所嗜,不穩而要落下。 「危險!」他發現,而後不加思索地飛撲向我。 我們兩人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止住,險險地逃過一劫。 我猶驚魂未定,才生死關頭便叫人如此惶恐,那真正的死亡呢? 我想起了王爺王妃,想起了阿默死去的親人,也想起了自己的親人。 小王爺扶我站起後,放開了我,握緊了拳頭下了個決定。 他仍是牽住了我的手。 「我都跟你說,叫你快走了你懂不懂啊!」我不禁替他擔心。 「我走了,你怎麼逃出屋子。王府的格局你才三天就都弄清楚了嗎?」他頭也不回地答道。而我身後的樑柱屋瓦又是一陣嘩啦的陷落聲。 「阿默會來救我的!」我本能地道。 我彷彿感到小王爺咬緊了牙,自喉裡逼出聲音:「等他來,你早就死在火場裡了。」 我再度見到阿默,是在一片地獄中。 那是人間煉獄啊! 倒落散亂的屍體,五官不全的面孔,裡頭有主人,有賓客,有丫鬟僕役,俱都了無聲息。而不遠處傳來幾聲女眷們的尖叫與男人們的淫語。小王爺忙著與其他人對打,急欲救出在前方的爹娘。 阿默拿著沾血的劍,渾身的殺氣有如地獄來的惡鬼,正對著早已傷重的王爺王妃走去。 「輪到我了。」他道,眼神如千年不化的雪般冰冷,懾人的寒意令我發顫。 那不是我認識的阿默。 「你答應我不殺的。」那些人,是無辜的啊!你不是說一切是王爺害的,那就只殺他啊!為什麼要殺死這麼多的人?!為什麼?我心中漫天的疑惑,卻只化為一句話。 我環顧四周,盡是血,盡是殘肢斷臂,教我不忍看,但我必須看,這是我造的業,我也有一份,他們等於是我間接害死的啊! 突然間,我發現一截熟悉的衣裳。 是如月的。 我幾乎要為之瘋狂了。 我撲上去挖出如月的屍體,摸著她早已冰冷的身軀,不敢相信地看向阿默:「你...殺了如月?」 阿默終是停了腳步,道:「她阻擾了我,想要用身體保護那老傢伙。」 「就因為這樣?你有沒有想過,當你渾身是血地倒在路上,是誰救了你?」 「是妳!我並沒有忘。」 「錯了,如月也有份!不然你以為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,既聽不見又不會說話,能怎麼救你?」我早已淚流滿面,不能自已。 阿默有幾分震驚,但終是硬起了面孔:「日後我再去她墳上上香致歉也就是了。」言畢持劍又朝王爺倆走去。 我的心寒了。 「言莫離!你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鬼!我真是看錯你了!」沒想到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,竟是在這種地方。 我拔起插在一旁屍身上的劍,衝上前去,當劍身貫穿莫離的身體時,我的腦中一片空白。 「香華?...為什麼?」莫離張著不敢相信的眼,倒在我的懷中,撐著最後一口氣。 「我曾經想過,就算是地獄,我也願意陪著你一同前往。可是,這種殺害那麼多無辜人命的地獄...我...我跟不了......」我哭著,道著。 遠方傳來官兵來到,另一場廝殺械鬥聲。小王爺不知何時,已打敗敵手,救了王爺王妃。 「......這樣啊...」莫離沒有責怪我,只是聽著,然後笑了:「也罷,我死了也罷。可是,香華,妳要好好活下去喲!我不准妳死!...因為妳死了...我死去的爹娘...不會讓妳入我們言家門的!......可是...即使如此,我還是...希望......能夠...」莫離努力伸向我臉頰,想要觸摸我的手無力地垂下。 我的淚也緩緩淌下,終至乾涸。 我想起以前娘常說的話:「我們家的香華是個福星呢!」 娘可能說錯了,我不是福星,而是會招來不幸與血腥的災星。 「嗚!」我身子猛地一挺,背後突然遭一長劍深深刺入,是小王爺。 我回頭看,他臉上的表情好複雜啊!我不自覺又想要給他一個微笑,血卻從唇邊滑下。 我的意識逐漸模糊,身子重心不穩地要往後倒,小王爺忙扶住了我。 正是殘冬將盡的時節啊! 白色的梅花緩緩飄下,像雪一般,落到地面,卻教鮮血染紅了。 「真巧,我的名字本來就叫香花。」然後,我看向小王爺,想要說聲:對不起。卻再也說不出口了。 黑暗逐漸侵襲我的意識,鼻間卻仍依稀聞得到梅花的淡淡清芳。 真香啊! kido03/04/21 04:13初稿完